2022年11月12日晚，由國家大劇院主辦、多個線上平臺同步播出的“行云流水”張維良笛簫塤音樂會在線上展演。音樂會曲目中，既有《楚歌》《梅花三弄》《夕陽簫鼓》等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改編與再現(xiàn)，也有《春潮》《行云流水》《飛歌》這些根據(jù)傳統(tǒng)音樂元素創(chuàng)作的作品，還有《相逢》《頂嘴》這類融入爵士音樂元素的嘗試，更有雙笛呈現(xiàn)的《熱情與冷漠的邂逅》。
如此曲目安排設(shè)計很“張維良”，是其50多年來“背靠傳統(tǒng)，面向未來”理念的體現(xiàn)。
(資料圖片)
從蘇州的街邊巷尾中走來，竹笛一直與張維良相伴。在單調(diào)乏味的環(huán)境中，在巡演奔波的場地外，在獲益良多的大學里，在蜚聲世界的年華里，竹笛都給他撐起安靜的角落。
與此同時，他也不斷為竹笛插上更多可能的翅膀。他飽覽群書，為竹笛注入思想；他潛心學習，將西方音樂與竹笛巧妙融合；他多方嘗試，把以竹笛為代表的中國民樂推向世界。
或許，他就是竹笛，竹笛亦是他。
1毛7分錢開啟的旅途
將時光的指針撥回到2021年6月25日那個下午。張維良“夢境”獨奏音樂會即將在蘇州灣大劇院上演。
午飯剛過，坐落于蘇州吳江東太湖畔的大劇院里一片忙碌，所有曲目都在緊張預演。距離演出還有四個小時，張維良開始針對燈光、現(xiàn)場聲音、琴譜擺放、演員走位等問題逐一排查。下午排練時間總共三個小時，他一個人完成了所有調(diào)度。
這是張維良從藝五十周年獨奏音樂會“夢境”全國巡演的最后一站。演出曲目里，《蘇州灣》改編自他1981年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作品《太湖春》。這一次，張維良帶著60位小演奏家和學生合奏。傾聽者正是張維良自幼生長的這片土地上的父老鄉(xiāng)親們。
時空交錯中，一首老曲子完成了蛻變，當初的少年也已成為享譽中外的藝術(shù)家。
蘇州是聞名遐邇的絲竹之鄉(xiāng)。絲竹是中國古典樂器的總稱，琴、瑟、笛等樂器都屬于絲竹的范疇。茶余飯后，三五好友相聚，往往以絲竹演奏為樂。大人陶醉其中，孩童也不免好奇打量。耳濡目染之下，張維良對笛子產(chǎn)生莫名好感。
張維良六七歲時，三個哥哥姐姐都已有了一技傍身。大哥大學畢業(yè)后當了老師，二哥做了木匠，姐姐做了裁縫。父親就詢問小張維良：“人要有個手藝，你選擇做什么？”
“學笛子行嗎？”
“為什么？”
“笛子好聽，個頭短小，往書包里一放就行。在學校休息的時候還可以拿出來吹吹?！?/p>
第二天，父親帶著張維良來到了人民商場。1毛7分錢買來的笛子，少年自此愛不釋手。
那個時代，可供消遣的文藝曲目不多，但笛子的空靈，卻帶給張維良全然不同的體驗，“最開始是對無趣生活的一種反抗，后來的歲月里，最是讓我陶醉?！?/p>
最初練習的那些年里，每天早晨六時，本就古香古色的尋常巷陌里，張維良的笛聲就把人們從蘇州帶回了姑蘇。
幾年勤學苦練后，1971年，14歲的張維良考進了蘇州吳縣文工團，成為一名笛子演奏員，“那時候，我就開始掙工資了，一個月二十一塊五?！?/p>
從那時起，張維良跟著劇團走遍了江浙一帶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其他演員閑暇時聊天，他則對當?shù)厍嚌M心好奇。幾個劇團聚在一個院子里，他就跟著資深演員學藝；聽說某地有名角兒，他打聽到地方，趁著休息空當兒就跑過去拜望。幾年下來，張維良濡染了蘇州評彈、滬劇、越劇、錫劇，乃至昆曲。
“那幾年我接觸和吸收了大量民間音樂、戲曲音樂的營養(yǎng)，它們直接影響了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睆埦S良說，這個過程中于他影響最大的，是遇到了職業(yè)生涯乃至人生的第一個重要的老師——趙松庭先生。
“我小時候?qū)W過一本書，叫做《趙松庭的笛子》?！蔽覈炎友葑喾譃槟媳眱膳?，北派梆笛音域較高，吹出的曲調(diào)粗獷、明亮而剛勁；南派曲笛則以典雅、唯美和柔和見長。趙松庭就是南派笛藝的代表人物，有著“江南笛王”的美譽。
“我起初跑到浙江歌舞團卻撲了個空?！睆埦S良幾經(jīng)打聽才得知趙先生家的具體位置。1972年的一天，張維良帶著小馬扎坐在一艘開往杭州的小船上開啟尋訪之旅。12個小時的船程后，他見到了從藝之路上第一位重要的老師。
收徒的過程持續(xù)了三個月，實則是趙松庭對眼前這個少年進一步的考察。拜師學藝后，真正的辛苦接踵而至。
首先是舟車勞頓。三年間，張維良要時常往返于蘇杭兩城之間。為了省下錢給師父買煙，張維良有些路還要步行。其次是基本功的練習。趙松庭對學生的教導格外用心，抓住音準、節(jié)奏一些基本的音樂元素進行訓練。
最讓張維良意外的是，趙老師開出了數(shù)理化、律學、聲學、考古學等十三門課。面對迷惘的少年，趙松庭解釋道：“你不能光吹笛子。若止步于作一個藝人，你是達不到很好水平的?！?/p>
啃書的過程一點不輕松，但張維良的勤奮還是得到了老師的認可。
今日之成就也反過來證明了老師當年的教學方法是正確的。幾十年后的太湖畔，張維良將從藝50年的成果匯報給家鄉(xiāng)父老。笛聲悠揚，帶領(lǐng)人們感受魚米之鄉(xiāng)的水草豐美。街角的絲竹樂隊、豐富的江浙曲藝、老師的諄諄教誨，都滋養(yǎng)著這位“笛簫圣手”。
手握竹笛行走的一生
張維良從沒想過吹笛子能帶來多么豐厚的回報，可一支竹子卻吹出了他一生中最靈動的聲音。
2021年4月24日晚，凱迪拉克·上海音樂廳里，一曲《春風遍江南》響徹全場，雷動不絕的掌聲為張維良從藝五十周年全國巡演上海站畫上句號。
舞臺上，穿著一身筆挺演出服、架著眼鏡的張維良，身材壯實，步伐矯健，雄姿英發(fā)，十首樂曲一氣呵成。張維良的竹笛藝術(shù)融匯東西，貫通南北。他把江南甜潤的音色與華北豪邁奔放的笛風相融合，樂音延綿不斷，猶如行云流水。
“我還是覺得竹笛更美，因為它更通國人心性?！笔治罩竦研凶咭簧?，是張維良在充分反思后做出的選擇，“這樣的堅持，我差點因為不夠自信而錯過?！?/p>
他還依稀記得，那年那日，沿著上海市復興路往里走，上海音樂學院后門門前水泄不通——中央音樂學院恢復高考后第一次招生的復試榜單將在下午三時發(fā)布，一段圍墻竟被擠塌了。
那日，他正好拜訪老前輩陸春齡。經(jīng)老先生幾番鼓動后，張維良終于答應(yīng)在回去的路上順便看看?？蛇@景象給了本就沒有信心的他放棄的念頭。然而，結(jié)果令他喜出望外，“進去一看榜單，九個參加復試的人里，我排在第二個，反復確認身份信息后，就是我！”
雖然被錄取了，但張維良對將來的路依然不甚清晰，直到入學。
“民樂系宿舍緊缺，我就被分到了作曲系宿舍?！睆埦S良說。宿舍在籃球場旁邊的一排平房里，屋子里有一架舊鋼琴。下鋪的舍友曹家韻練琴時，隨便彈奏了一首《黃河鋼琴協(xié)奏曲》。
“把我嚇傻了！我當時連鋼琴都沒見過！”張維良聽完彈奏后肅然起敬，“我說，‘哥們能不能再彈一遍？再彈一遍我站邊上看’。那種激動和沖動，旁人可能很難理解?！?/p>
從蘇州千里奔赴北京，盡管學校里的大部分陳設(shè)都是舊物件，但思想?yún)s最是包容并蓄?！饵S河鋼琴協(xié)奏曲》雄渾壯闊，也沖破了思想的局限。
張維良整個大學學習期間，時值中國開放的大門剛剛打開，很多西方文化涌進中國，對當時的知識分子而言是一種強烈的思想沖擊。
“你所堅持的，未必一定是對的，或者說，連什么是對的，你都說不清楚?！睆埦S良發(fā)現(xiàn)中國民樂的發(fā)展尚存大量內(nèi)容缺失，比如沒有完備的理論，如何去分析一個作品，如何看待音樂作品的表現(xiàn)……
在張維良看來，笛、簫、塤這幾種樂器都是最具中國人文特征的樂器。它們歷史久遠，足有七八千年?！氨热鐗_，聲音一響，無論在得克薩斯還是在維也納，觀眾一聽就知道是來自遙遠東方的樂器，而且沒有任何樂器可以取代它。簫一吹，人們就可以想象古代文人一襲青布長衫，搖著一把芭蕉扇在檐廊里踱步，那種情懷境界全出。一旦這些特征喪失了，你的樂器就什么都不是。”
思考的結(jié)果就是，要賦予傳統(tǒng)以時代性。張維良說：“我覺得時代性主要表現(xiàn)在音樂內(nèi)容和內(nèi)涵上，而不僅是舞臺上的某種形式。西方現(xiàn)代音樂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手段和可能性。但最終，我們要表現(xiàn)屬于中國音樂的內(nèi)容，表現(xiàn)中國人的思想?！?/p>
中國色彩與東方韻味
悠揚的笛聲響起，太極拳表演者仿佛瞬間找到靈魂，身形、音樂與光影融合在一起……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精彩的太極表演將中國文化的天人合一理念闡釋得淋漓盡致。行云流水、天人合一的太極神韻，通過電子音樂與笛子的配合，在靈性之中彰顯大氣與渾厚。
太極表演配樂的作曲及笛簫演奏者，正是張維良。“當時那個節(jié)目的音樂已經(jīng)盲選過好幾輪了，最后比較榮幸，張藝謀導演盲選了我的作品?！?/p>
整首作品采用了電子音樂，加上鼓和遠處傳來的笛聲，極具空靈感?！拔胰×酥袊恕馈膬?nèi)涵。如果沒有這樣的思想作為最后那層內(nèi)容，那么音樂乃至整個表演就失去了靈魂?！?/p>
走出大學校門的張維良早早就意識到，要將思考放進演奏中。
早在1986年，張維良就灌錄了中國第一張激光唱片《簫的世界》，改編的古曲《秋江夜泊》《梅花三弄》等更是成為經(jīng)典廣為流傳。從1981年的處女作《太湖春》開始，到近年的《詠春》《夢境》《憶故鄉(xiāng)》《樂春》等多首作品，張維良以吳越文化為根，融合了黃河文明，更輻射了富有濃郁地域色彩的多個樂種?！恫柙姟贰稓憽贰肚俸嵎鹎返纫幌盗袑］?，更是對中國文化、寫意、禪意的追根溯源。
“當初趙松庭老師給我講，只吹笛子是走不長遠的。后來慢慢地，我對這點理解越來越深了?！睆埦S良說，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思考的時長遠遠超出真正譜曲的時間，“創(chuàng)作來不得半點虛假。如果不能用你的真情、內(nèi)心的感受，并從哲學、文學、美學等不同領(lǐng)域的概念去思考，這個作品是不可能打動別人的?！?/p>
1996年，唱片《天幻簫音》問世，直到現(xiàn)在依然是經(jīng)典?！拔蚁朐虼蟾胖挥幸粋€：簫吹奏出的每一個音符，它的空靈又無所不在的音色，以及傳遞出的每一個意象，都是國人才能理解的東西?！痹谒磥?，極具魅力的簫音如行云在天空飄蕩，如流水在大地盤繞，在充滿靈性的人聲和富有魔力的MIDI等多種復合音色的襯托下，一張中國色彩與東方韻味的作品誕生了。
這張被稱為“極具東方韻味的新世紀音樂作品”的唱片問世前后，張維良和作曲家陳其鋼、葉聰?shù)热撕献?，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紐約卡內(nèi)基音樂廳、倫敦巴比肯藝術(shù)中心等舉辦演出，漸次將滲透著中國文人精神的音樂，在世界每一處重要的音樂殿堂奏響。
民樂探尋的更多可能性
音樂家萊納在德國的工作室里按下鋼琴琴鍵，聲音直接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到達張維良的耳機里。在相隔遙遠的兩地，兩位音樂家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的形式合作完成了《朋友》。
去年，張維良原本計劃和德國音樂家萊納做中國民樂與爵士音樂融合的巡演。因為全球疫情的原因，導致計劃擱置了，然而關(guān)于音樂的交流并沒有停止。
張維良認為，爵士樂是世界性的，現(xiàn)代音樂、民間音樂、傳統(tǒng)音樂，通過爵士可以脫胎出很多可能性?！叭R納非常喜歡中國音樂。我也很希望能和外國音樂家共同表現(xiàn)東西方樂器融合的作品，將我們的笛、簫、塤、二胡、琵琶等樂器結(jié)合在一起，展示給大家聽?！?/p>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如何融合？如何用國際化的語言思考和創(chuàng)作中國民樂，讓世界聽懂中國？是張維良幾十年來一直在探索的問題。他不排斥任何新事物，說起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挑戰(zhàn)和可能性，他依舊保持著和年輕人一樣的熱情和沖勁兒。
1993年，法國長笛交響樂團創(chuàng)始人皮耶·伊夫·阿爾托邀請張維良為樂團寫一首作品。他最終寫了一首《春之夢》。
“我發(fā)現(xiàn)長笛的音色雖然美，但會有雷同感，缺乏個性。所以我回來就想：如果組建一個竹笛樂團，一定不會輸給他們?！睆埦S良的這個想法在腦海里保存了十多年。
2012年，放下行政工作后，他就立刻全力組建竹笛樂團。首演前，張維良請陳其鋼過來提意見。后者聽完后就對學生們感慨：“你們太幸福了！有這么好的老師在你們正青春的年華里，陪你們探索如此前沿的音樂理念?，F(xiàn)在你們未必感覺得到，但對未來來說，你們現(xiàn)在的嘗試是非常重要的，或許推動著整個民族音樂的前進和發(fā)展?！?/p>
籌備5個月后，中國竹笛樂團在國家大劇院首演，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拔覀兊臏厝峒毮伿强梢院臀餮髽返南覙逢犳敲赖?。我提倡整體的共性就是個性，就是說，我們整體抱團形成的聲響和聲是我們的個性。這種聲音是其他民族樂器或者西洋樂器無法模仿的，這就避免了以往民樂隊里各自張揚，你不知道聽誰的好的情況出現(xiàn)?！?/p>
此后，英國愛樂管弦樂團也來委約張維良作曲?！睹г肪褪且皇讕в袃?nèi)蒙古元素的民樂作品。樂團前常務(wù)董事大衛(wèi)·沃爾頓聽后，告訴張維良：“我聽了幾十年的中國音樂覺得聽不懂。但是今天聽了你帶來的竹笛樂團的作品，我全聽懂了?！?/p>
這部作品的成功得益于多重音色的組合，十支笛子和西洋樂器結(jié)合在一起，音響很是震撼。
“所以我不斷在探索一支竹笛、二十支竹笛、四十支竹笛和西洋樂器對話。民樂就是要這樣不斷探尋更多的可能性?！睆埦S良認為，要讓西方人聽懂中國音樂，就要先去潛心研究，如何把中國的元素和風格，與西方作曲的技術(shù)相結(jié)合，去思考中國樂器的聲音融入西洋樂器后將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效果……“在沒寫作品前腦子里就要有這些思考，不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去寫。只有通過不斷地實踐去探索中國樂器各種表現(xiàn)的可能性，讓觀眾來檢驗，這樣才能得出客觀的結(jié)果?！?/p>
2012年，張維良在家鄉(xiāng)母校吳中區(qū)胥口中心小學成立了“張維良竹笛藝術(shù)培訓基地”。近十年來，一屆又一屆小學生拿起笛子，在音樂中成長。他們在全國竹笛比賽中屢有斬獲，或考入中國音樂學院附中等理想名校。最重要的是，他們收獲了和張維良當年同樣的快樂。
“我們拿起笛子的時候，它不再是外來的一個物件，而是像身體的組成部分?！弊叩侥睦?，張維良都對笛子愛不釋手，“笛子代表著一種蒸蒸日上的氣韻。我們不僅要去傳播既有的音樂，更要不斷思考讓音樂‘活著’的方法。這樣中國音樂才能聲聲入耳。”（作者：李祥）
責任編輯：Rex_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