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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曉婭的生死課

生命的逝去

常常是猝不及防的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看到死亡二字

很多人都會無法抑制地

感到哀傷、焦慮、恐懼、想要逃避

圖片來源:微博@人民日報

為什么要開“生死課”?

為什么關注“生死學”?

采訪時,我們問過陸曉婭

她說,知道生命有限

才更要用這短暫的生命

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獨特價值

直面和接受死亡,是為了好好活著

今晚,我們分享這篇報道

希望能給讀者帶來一些撫慰和力量——

陸曉婭的生死課

“如果視老病死為殘酷的話,誰的生活能逃離這份殘酷呢?當我們能在殘酷中學習、思考,淬煉出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這份殘酷中就滲透了充實與快樂吧?!?/p>

“當我們能夠體驗到自己作為一個生命的獨特性時,渺小的生命似乎就擁有了價值,短暫的人生似乎就有了意義,茫茫宇宙的這粒微塵就有了分量?!?/p>

——陸曉婭

作為生死學的探索者,年近70的陸曉婭有很多身份:新聞人,心理、教育和公益工作者。退休前,她是《中國青年報》高級編輯,曾獲韜奮新聞獎。

數(shù)十年來,從創(chuàng)辦中青報“青春熱線”,到退休后與朋友一起創(chuàng)建公益機構“歌路營”;從“第二次退休”回家照顧患阿爾茲海默癥的媽媽,到走入安寧病房擔任心理支持志愿者……她始終在探索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探索如何直面死亡,更好地生活。

她給大學生們上生死課。在《影像中的生死課》一書中,她說:這堂課學到什么知識不重要,重要的是年輕人找回自己,開始思考“我是誰”。

她照顧得阿爾茲海默癥的媽媽。在《給媽媽當媽媽》一書中,她寫道:“如果視老病死為殘酷的話,誰的生活能逃離這份殘酷呢?當我們能在殘酷中學習、思考,淬煉出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這份殘酷中就滲透了充實與快樂吧!”

陪伴和照顧媽媽讓她感慨,“趁著還走得動,趕緊去看看世界”。于是,在《旅行中的生死課》一書中,她記錄鮮活的旅途,重新構建自我,解構生命難題。

正如錢理群教授評價的那樣,陸曉婭這樣一位生死學的探索者,“重新建構”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命過程,使“生”與“死”的“過渡”變成“一段精彩而非乏味的旅程”。

著名主持人敬一丹認為“生死的沉重話題”在陸曉婭的思索中“有了別樣的意味”,并且能感受到她的“從容、坦然和瀟灑”。

接受采訪時,坐在我們對面的陸曉婭瘦小柔軟,被學生稱為“后現(xiàn)代老太太”的她,頂著一頭颯麗的灰色短發(fā),有著一雙彎彎的會笑的眼睛。

直面生命與死亡,她的語言卻相當有力量:“當我們能夠體驗到自己作為一個生命的獨特性時,渺小的生命似乎就擁有了價值,短暫的人生似乎就有了意義,茫茫宇宙的這粒微塵就有了分量。”

和年輕人討論死亡

陸曉婭人生中第一次面對死亡,是在15歲時,遭遇好友連連的死。

那是1970年的夏天,她和連連到陜北插隊的第二年。一場疾病讓高燒不退的連連登上返京的列車,隨后,永遠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在父親寄來的家信中,陸曉婭第一次知道了一個詞——“夭折”。

那是陸曉婭最好的朋友,陸曉婭去陜北插隊也是因為她。然而,連連最后死于陜北感染的傷寒。

連續(xù)一個多星期,陸曉婭無法合眼。再后來,知青之間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也足以顛覆一個小孩的內(nèi)心”。這些都是她后來探究生死的一個原因,她認為“探究是為了更好地活”。

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青年報》復刊并面向社會公開招聘編輯記者。懷揣“記者夢”的陸曉婭,以初試第二名的成績圓夢。

她真正關注“生命意義”這一課題,始于對1991年在西單出現(xiàn)的北京第一家心理咨詢中心的采訪?!澳鞘且活w火種”,陸曉婭采訪后有了創(chuàng)辦“青春熱線”的沖動。

“做起來不是很難,只需要一間辦公室和一部電話,再招募一些經(jīng)過培訓的志愿者。”她開始游說領導。

很快,一個專為青少年提供心理支持的“青春熱線”成了中青報的名牌欄目,一辦就是19年。陸曉婭為此聯(lián)系了一群醫(yī)生、編輯、記者、會計等不同職業(yè)背景的志愿者,并依托北京高校建立起一支以心理學和社會工作專業(yè)教師為主的培訓團隊。

“活著有什么意義?”每天晚上6點半至9點半的來電中,總有年輕人問。

在他問和自問中,陸曉婭一遍遍經(jīng)歷價值觀的重塑。“人生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意義。其實當你投入地做某件事,覺得很值得,甚至忘了‘意義’,那就是你獲得生命意義的時候?!?/p>

正是對“青春熱線”的投入,讓陸曉婭在報人生涯之外有了新的方向。

1998年她師從香港中文大學林孟平教授,開始在北京師范大學系統(tǒng)學習心理學,并一口氣從碩士班讀到了博士班。“上學那一段時間很艱難,孩子小,先生在國外,工作也不能耽誤,壓力真的挺大?!彼f幸虧當年要強,為自己的后半生做了最重要的一筆投資,這些都成為了她退休后的“轉型資產(chǎn)”。

課堂上的陸曉婭。(受訪者供圖)

2010年前后,北京師范大學邀請陸曉婭來學校開設通識教育課程。但當時的她忙于公益機構的工作,也沒有考慮好用什么形式開課最適合校園里的年輕人,直到2012年,準備“第二次退休”照顧媽媽的陸曉婭,又想起當年的邀約,于是決定用可觀、可感的電影作為思考和討論的素材,以激活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并給課程起名“影像中的生死學”。

“沒聽說過,改成‘影像中的生命教育’吧?!毙7揭宦牐B忙建議。

“不!第一,一定要把‘死’字提出來;第二,絕不用‘教育’這個詞。”陸曉婭解釋,“‘生命教育’這個詞會讓學生產(chǎn)生這樣的想象:不就是讓我們‘珍愛生命’嗎?‘生死學’不一樣,它聚焦死亡這個誰都無法繞開的話題。”

結果沒想到選課名額不僅“秒光”,還有不少來蹭課的學生坐在教室門口不走,更有一些外校學生奔襲過來,就為聽一堂聞所未聞的“生死課”。

除了播放影像,陸曉婭還會在課堂上設計一些游戲環(huán)節(jié)。從一開始無人提問到后來討論停不下來,她發(fā)現(xiàn)“學生不是不會提問,而是在平等對話的氛圍里才有了表達的欲望”。

“生死課”讓同學們學會用一種建設性的方式溝通交流,相互啟發(fā),相互激蕩。

播放《泰坦尼克號》影像時,學生們的討論讓陸曉婭興奮。

“‘婦女兒童先走’是約定俗成的嗎?”“如何讓下船更有秩序,還可能怎么走?”“頭等艙先走,還是經(jīng)濟艙先走?”“如果我是婦女,我不想先走呢?”

陸曉婭笑問記者:“你不覺得有意思嗎?生死課不是只談死亡,發(fā)散的思維下,這種討論開始有了意義?!?/p>

“給媽媽當媽媽” 感悟“觸撫”

55歲從中青報退休時,陸曉婭完成了一個心愿:創(chuàng)辦一個旨在服務流動兒童和留守兒童的公益機構“歌路營”。

“對不起了,我只能干5年,因為我媽媽的認知癥已經(jīng)發(fā)展到快要不認識我的程度了?!?年后,陸曉婭轉身、揮手,向共同創(chuàng)建“歌路營”的伙伴們道別。

2007年,母親被確診患有阿爾茨海默癥之前,陸曉婭從沒想過,那位曾經(jīng)的新華社駐外記者,能講一口流利法語,參與編纂過一部《法漢大辭典》的媽媽,有一天會倒著看報紙,會被鄰居“投訴”:“你媽媽又把鍋燒糊啦!”

“委屈”,在《給媽媽當媽媽》的手記里,陸曉婭坦承自己的內(nèi)心。從2013年媽媽進入認知癥中期開始,陸曉婭用文字記錄下照護母親的心情,并集結成書?!耙粋€沒有體驗過多少母愛的人,卻要給媽媽當媽媽”。

作為三個孩子中的大姐,陸曉婭隨了母姓,但她和媽媽的關系,卻談不上親近。一歲多被寄養(yǎng)到江蘇的外婆家,5歲回北京上“全托”幼兒園。父母的工作地點從非洲換到歐洲,陪在孩子身邊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陸曉婭長大成人之后,除了臨產(chǎn)前一個月,媽媽叫她回娘家休養(yǎng),母女間少有互相陪伴的親昵。

“‘親情’這兩個字,有沒有過‘一把屎一把尿’的過程,意義是不一樣的。”當媽媽逐漸被認知癥奪走記憶力、語言組織能力、人際交往甚至自理能力,自己也已步入老年的陸曉婭卻只能反過來,學著“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逐漸退回“嬰兒狀態(tài)”的母親。小心伺候、百般遷就,哄著、陪著、逗著,媽媽卻還是生氣、不滿,甚至用拍床拍門來表達憤怒……

陸曉婭嘗試著了解母親的成長歷程,發(fā)現(xiàn)媽媽之所以不善與人建立親密關系,是因為小時候她也是一個被忽視、被冷落的女兒,除了出色的學習成績,再沒有什么事能讓她得到關注、受到肯定。她刻苦努力,成為一個學霸、一個投身革命工作的知識女性,卻再沒能治愈由于幼年“缺愛”導致的“親情失血癥”。她確實和其他媽媽不太一樣,但至少陸曉婭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與母親達成某種和解的陸曉婭,常常領著媽媽在大院里散步。她發(fā)現(xiàn)記憶逐漸模糊的老媽,竟然變得更愛笑了。坐在沙發(fā)上聊天時,母女倆也拉著手。媽媽說的話,已經(jīng)沒了邏輯,陸曉婭給這種碎片般拼不出意義的語言取名AD語(AD是阿爾茨海默癥的簡稱),嘗試著破譯和回應AD語,她能陪媽媽饒有興致地聊上40分鐘。

學心理輔導的時候,導師曾對陸曉婭和同學們說:“心理輔導就是觸撫生命?!?/p>

她很喜歡“觸撫”這個動詞,觸及心靈、撫慰傷痛,帶著溫柔的力量。幫媽媽洗澡擦背的過程,讓她有機會觸碰母親的身體,親眼看著、親手感受著媽媽的皮膚從開始的光滑有彈性,慢慢變得干枯消瘦、皺紋密布,她心底漸漸滋生出一種憐惜之情。

“這憐惜每每在我給她涂潤膚露時開始變得強烈”。在書里,陸曉婭描述得很動情,“我的手觸撫著媽媽的身體,一點點把潤膚露涂勻,再輕輕地揉進她的皮膚里。我好像不再僅僅是為了減少皮膚的干燥而給她涂潤膚露,也把我的憐惜之情,一點點地揉進這個軀體中……讓我手中的溫熱,慢慢地捂,慢慢地捂,捂熱這顆缺少情感滋養(yǎng)的心吧?!?/p>

陸曉婭心中那份委屈,也在觸撫媽媽肌膚與心靈的過程中得以舒緩。她帶著媽媽在涂色書上涂色、陪媽媽下跳棋、不斷變更母女倆的遛彎路線,讓媽媽盡可能看到更多不一樣的風景;她幫媽媽一點點拼湊過往的回憶,甚至為她安排了一次與初戀男友的重聚……曾經(jīng)排斥與人發(fā)生身體接觸的媽媽,后來會用力攥住女兒的手不肯松開。

照顧、陪伴媽媽的過程也是陸曉婭與自己、與母親和缺愛的童年和解的過程,更讓她對患有認知癥的老人和照護者有了更深的共情,她希望自己如實的書寫能幫助到他們,療愈自己的文字也能療愈他人。

像她一樣,這些護理者面臨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數(shù)據(jù)顯示,這一群體的抑郁癥率高達60%。北師大老年心理學教授王大華在《給媽媽當媽媽》的推薦語中寫道:“它更像一本生動的認知癥陪護教科書,字里行間蘊含著豐富的知識和經(jīng)驗、方法和技巧,乃至智慧和啟迪。”

陸曉婭自己的年齡也越來越大,她曾出過車禍,腰椎壓縮性骨折,還因為乳腺腫瘤做過手術,“給媽媽當媽媽”實質(zhì)上變成了“小老人”扶著“老老人”在磕磕絆絆中前行的苦旅。后來,陸曉婭和弟弟、妹妹一起,為媽媽找到了一家離三個孩子足夠近,且有認知癥老人護理經(jīng)驗的養(yǎng)老院。

認知癥的晚期,媽媽已經(jīng)不再認得陸曉婭,不能回應兒女的呼喚。更令她和弟弟妹妹難以接受的是,母親開始保持低頭的姿勢,她的脖子好像忽然不能挺直,“仿佛一夜之間,媽媽就決定再也不抬頭正眼看這個世界了?!?/p>

告別的時刻還是來了。2019年末,高齡體弱的媽媽突發(fā)心梗。在醫(yī)院的CCU,陸曉婭趴在媽媽身上,輕輕地對她說:“媽媽,這些年你太辛苦了,你要是太累了,就放心地去吧,去和爸爸團聚吧!你的三個孩子都很好,我們都能自立。你的孫子、外孫女,還有你的重孫子也都很好。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們生命……”沒有插管和任何有創(chuàng)的搶救手段,母親走得很平靜,陸曉婭和妹妹親手為母親穿上事先選好的絲絨旗袍和點綴著紅花的絲巾,作為媽媽89歲人生謝幕時的“禮服”。那是一場雖有不舍,卻少有遺憾的“告別演出”。

從此之后,一直研究生死學的陸曉婭對尊嚴死的概念有了切身的了解。與至親告別,像一堂更為深刻的“生死課”,讓她產(chǎn)生了盡可能幫助更多人“體面離場”的念頭。

安寧病房里的“體面離場”

研究了這么多年生死學,陸曉婭知道,走出課堂,“死亡”兩個字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依然是種“忌諱”。不少養(yǎng)老院會以“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一位老人從我們這里‘走了’”為榮,陸曉婭疑惑:“不從這里‘走’,該從哪里‘走’呢?一定要從醫(yī)院的搶救室嗎?”

她希望用講臺之外的“生死課”推動一點有益的改變——

從2021年7月開始,每周一、周四兩個整天,陸曉婭要坐50分鐘地鐵,趕到醫(yī)院的安寧病房,以心理師的身份為行至生命盡頭的患者及其家屬提供志愿服務。她所做的事非常具體實在,比如協(xié)助老人立下遺囑,讓他們在意識尚且清醒的時候,決定自己的身后事。

在安寧病房,陸曉婭遇到過一位患有肺癌合并哮喘、需要持續(xù)吸氧的老人。老人晚年一直獨居,得病之后,因為擔心“睡著睡著人就沒了”,常常害怕得整夜不肯合眼。陸曉婭來到他的病房,看到他疲憊的樣子,就想,“今天如果能讓他和護工都踏踏實實地睡一覺,哪怕只是半個小時就行?!?/p>

她像當初哄媽媽時一樣,將老人的手放到自己手中。她讓他閉上眼睛去想象,想象自己回到了深愛的東北故鄉(xiāng),回到雪后空氣清新的童年,“深呼吸,把這涼涼的空氣深深地吸進去……”她平靜和緩的敘述充滿安全感,讓老人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焦慮,“沒一會兒,我就聽見他和護工都開始打呼嚕了?!标憰詪I覺得很有成就感。

在安寧病房里,她會和患者聊天,了解他們的生命故事,并且通過一些有趣的問題,讓患者回顧和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的價值。

她曾問一位患有肝癌的老教師:“假如有下輩子,你可以帶三樣東西去,你會帶什么?”感受到陸曉婭的真誠后,老人給出了答案,“我的三樣東西是筆桿子、嘴巴子、腦瓜子”——能寫、會講、善于思考,那是老人在三尺講臺站了一輩子,回頭望去最引以為傲的本事,“里面暗含著他生命的獨特價值”。陸曉婭愿意用這種看似“荒唐”的提問,去幫助老人回溯人生,尋找“自己的意義”。

聊天中,陸曉婭常常驚異于這些高齡患者只言片語間閃爍的智慧?!熬幙鹁幒t,重在收口?!边@樸素的生命哲學,是安寧病房的一位患者告訴陸曉婭的,她聽后深感震撼,也更確定自己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是有必要的——她在試著幫助那些年邁孱弱的“編織者”,平靜鄭重地為自己的人生作品“收口”。

2022年,曾任中央實驗話劇院院長的劇作家劉樹綱因為肺腺癌轉移,住進了陸曉婭服務的安寧病房。家屬送給她一本劉樹綱先生的劇作集,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細節(jié)——作家史鐵生雙腿殘疾后第一次出遠門參加筆會,就是劉樹綱背著他走過一節(jié)節(jié)車廂,坐上火車的。

再去病房,陸曉婭彎腰貼近劉樹綱,默默地訴說。已經(jīng)病重的老人家,思緒似乎忽然被“激活”,陸曉婭聽到他說,“我……我……我是劉樹綱,我是好人?!?/p>

“‘好人’,兩個簡單的字。可是,在經(jīng)歷一生的風霜雨雪后,多少人能問心無愧、如此篤定地宣布自己是個好人?”陸曉婭再一次貼在劉樹綱耳邊說:“您是好人,您不僅有才華,做人也做得特別好?!边@一次,劉樹綱停了一陣,艱難地說出:“我走了好長好長的路……還沒有走完,如果有時間,我還要繼續(xù)走……”

“一個人能在生命快要結束時,肯定自己是個好人,這是非常好、非常重要的事?!睘榱藥椭》康幕颊咄瓿蛇@些重要的事,陸曉婭愿意花時間去觀察、去傾聽、去閱讀、去交流。但有一件事她從來不會做,“我不會跟病人講‘死亡哲學’,說什么‘勇敢地去死’……”她覺得,那是毫無共情的“胡說”。

每個人都可以重構人生

“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如果完全以別人為參照系,那真是太慘了?!标憰詪I始終認為,人的自我認識是一個慢慢生成,并不斷得到外界回饋、不斷迭代的過程。

她曾翻看過一名輕生大學生的日記。這是一位來自小城市的非常優(yōu)秀的大學生,在日記的字里行間,都能感受到這個孩子所承受的來自校園生活的各種壓力,“甚至別人難以量化的‘氣質(zhì)’都足以壓垮他?!?/p>

當年陸曉婭為入學三個月的大學新生做心理工作坊時,就常常發(fā)現(xiàn)學生們的負面感受遠遠大于正面感受。很多學生原本在中學是佼佼者,可是到了大學,許多生活細節(jié)似乎都在提醒他們:自己不如別人。比如在大學校園里迷路,普通話說不好,英語的發(fā)音不準,沒有大城市孩子文體方面的才華和見識,羨慕同學思考時把玩在手上的那支會轉的筆……“他們寫的這些細節(jié),看上去都無關緊要,但是堆積起來,就會使人自慚形穢。假如再有外界刺激,就容易形成發(fā)展性的心理危機。”

陸曉婭曾請學生們用“我”為開頭寫詩。一名剛進入某名牌大學高分專業(yè)的學生寫下“我是一個卑微的人”。陸曉婭認為這不是他的謙虛,而是突然看到巨大差距而產(chǎn)生的自我懷疑,“而這些心理狀態(tài),及時發(fā)現(xiàn)都可以引導?!?/p>

她深信:每個人都可以重新建構自己的故事,找到新的自我認同,發(fā)掘出生命新的可能性。

如今,看到社會上出現(xiàn)“死亡咖啡館”等關于生死討論的主題活動,陸曉婭十分欣慰,“讓‘不可言說’變得‘可以言說’,這顯然是一件好事?!?/p>

“那時候我們?nèi)ニ伎?,我要怎樣活著?如果現(xiàn)在我的生命就要結束,我會是一種什么心情?我會覺得很遺憾嗎?還是覺得,雖然有很多遺憾,但是也有很多滿足:我很好地領略過生活?!?/p>

記得當年在臺灣慈濟醫(yī)院的安寧病房參訪時,她在門口見過一幅宣傳畫,上面寫著:對于生死,要說!要聽!要看!

“好的告別是人生的圓滿,好的告別不僅是生理上沒有痛苦,同時也是內(nèi)心沒有遺憾、沒有掛礙、沒有恐懼。有研究認為越是沒有充分活過的人越怕死,所以要不怕死,先得好好活、充分地活?!敝白x《好好告別》,一本國外從事安寧療護的醫(yī)生所寫的書,讓陸曉婭為自己的思考找到了出處。

“我一輩子大部分時間做的是自己喜歡做的事兒,雖然經(jīng)歷過幾次職業(yè)的轉換,但它們都為我心里那團火續(xù)了命?!?/p>

2021年,陸曉婭把照護母親的筆記整理成《給媽媽當媽媽》出版。2022年,在朋友的啟發(fā)下,她又重新編寫九年來的部分旅行筆記,串聯(lián)成一本《旅行中的生死課》。

在書中,她寫道:隨著年齡增長而來的,是我人生的重要課題。如何面對生命的有限性?如何面對身體機能衰退帶來的恐慌?如何面對疾病對自己的蠶食?如何面對必然要來臨的死亡?

陸曉婭說:“對于生死的探索,從閱讀、觀影開始,逐漸延展到講課、工作坊、心理輔導、旅行和寫作,直到進入死亡的最前線,成為安寧病房服務的志愿者?!?/p>

有老同事曾說:“在我們這批退休的人中,陸曉婭的退休生活算得上是最成功的華麗轉身了。”

陸曉婭淡淡一笑,調(diào)侃道,“我可能學術不如誰,文筆不如誰,但我可能更開闊。我不是學者,我有點學者氣質(zhì);我不是作家,我也能寫倆字;我不是旅行家,但我也四處晃蕩;我不是醫(yī)生,但我也穿著白大褂服務病人……我就是陸曉婭,一個獨特的我。”

“如果我在臨終之前一定要有些許遺憾的話,我希望那是一種還有那么多美妙的事情沒來得及做的遺憾,而不是一輩子沒有好好活過的遺憾?!彼f。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強曉玲 雷琨 王京雪)(實習生臧澤萱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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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Rex_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