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心,即是最初、最純、最真、最美之天性,是生命的原點,亦當是終生守護的重點。人之初,性本善。然而,人生境遇復雜多變,一個人要出淤泥而不染,歷風云而不變,殊為不易。古代讀書人,最重要的出路是為官,能做到升沉不改本心的,可謂之君子。
翻開清人蘅塘退士所編的《唐詩三百首》,起首便是張九齡的《感遇》二首。張九齡的感遇詩可能大家未必熟知,但其《望月懷遠》那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卻是月圓之夜每個思親之人所耳熟能詳?shù)摹?/p>
《感遇》是組詩,有十二首,是詩人遭讒貶謫為荊州長史時所作?!短圃娙偈住蜂浧涠住5谝皇自疲骸疤m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詩人以蘭桂自喻,“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佳節(jié)”非指美好季節(jié),而指美好節(jié)操。蘭桂如此生意盎然、欣欣向榮,自成美好節(jié)操,即言“佳節(jié)”出于本然,出于自我修養(yǎng),既不假外求,也不求人知,最后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正承此意而來。讀罷此詩,一個潔身自好、剛直不阿的高士形象躍然紙上,令人想起《孔子家語》“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和屈原《離騷》句“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美人折不折,外界知不知,草木并不關心,詩人全不在意,其背后是詩人對“本心”的自愛與自豪,也是對“本心”的自守與自勵。
張九齡乃唐代名相,秉公守則,直言敢諫,選賢任能,為“開元之治”作出積極貢獻。他見識卓異,能辨忠奸,曾奏請嚴懲安祿山,但未成功,反而被罷相。張九齡耿直溫雅,風儀甚整,因他是嶺南曲江(今廣東韶關)人,時人譽為“曲江風度”。他被罷相后,每有人向玄宗舉薦公卿,玄宗必問:“其人風度得如九齡否?”
張九齡身處逆境而愈發(fā)確認自己的品性,他是不改芳馨的蘭桂,更是歲寒知性的丹橘?!陡杏觥菲涠疲敖嫌械ら?,經(jīng)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唯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詩人以丹橘托物言志。以水果入詩的名句,讀者也許只記得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和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二句,前者借史諷諫,后者以表曠達。像張九齡這樣以水果言志者也不算少見,而以橘言志更是一項悠久的傳統(tǒng)。屈原有篇《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不遷”二字,堅毅凜然。張九齡寫丹橘,按現(xiàn)在的話說,是“致敬經(jīng)典”,或有比況屈原之深意。因張九齡此時的謫居地荊州治所江陵,正是當年楚國的郢都,本就是著名的產(chǎn)橘地。丹橘“經(jīng)冬”不僅“猶綠”,想來更增其“丹”。一“綠”一“丹”,色彩鮮亮,更顯可愛、可敬。“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歲寒心”典出《論語》“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詩人否定“地利”的外因,歌頌丹橘耐寒是因其本性。然丹橘值得稱頌處不限于此,緊接一句“可以薦嘉客”,言其累累碩果,可獻于人。這就不僅有其名,而且有其實,不僅有“綠林”之美景,而且有甘實可薦客,更顯其品格之高。而這些皆源自丹橘經(jīng)冬不改的“歲寒心”。這不正是張九齡“本心”的生動寫照嗎?
讀張九齡《感遇》,蘭桂飄香,丹橘留甘,或可以草木本心,喚醒人的本心。無論是籍籍無名的讀書人,還是身居顯位的為官者,皆須守住本心。這本心,是為人的人性良知,是為官的正道宗旨。正可謂,萬物有本心,不以世事移。生而為人,如若本心失守,能不愧于草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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