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二代、三代、四代,接力棒要一直傳下去。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門口,常小梅陪父親呆立在那許久。
(資料圖)
眼前的一座雕塑每每都讓參觀者駐足流淚——母親被日本兵殺害,倒在血泊中,懵懂的孩子還趴在她身上吃奶,旁邊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最后一滴奶》雕塑。
“這是我的媽媽,這是我的小弟弟?!背P∶仿犚姼赣H帶著哭腔嘀咕著什么,湊近了仔細聽,才聽清。
直到8年前,常小梅才第一次知道,這座雕塑是以父親常志強的故事為原型打造的。
從記事起,常小梅兄妹幾個就意識到,父親的童年遭遇是家里的“禁忌”。“每次一有人不小心提到,本就不愛笑的父親,臉要陰沉好幾天。”常小梅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緘默一直持續(xù)到1997年。
當時,在看到日本右翼否認南京大屠殺的新聞報道后,常志強徹夜未眠。次日,他把寫好的材料送到紀念館。
“他們不是不承認嗎?我活著,我就是見證!”常志強異常憤怒。
此后,他輾轉(zhuǎn)各地做歷史口述、接受采訪,還親自到日本參加證言集會,但每次都是一個人去。對家人,他只字不提。
直到2014年,常小梅陪父親參加活動,才第一次親耳聽到父親提起往事。
???
幸存者常志強
85年前的12月13日凌晨,南京城冷風瑟瑟。
大炮鋪天蓋地向城內(nèi)轟擊,城內(nèi)一片火海,侵華日軍第六師團蜂擁而入。
此前一天,人們已經(jīng)開始四處尋找避難地。9歲的常志強跟隨父母和5個姐弟,匆忙帶上一些干糧,準備逃往難民區(qū)。途中被迫改道,他們跟著人群在王府園巷內(nèi)躲避。
·晚年的常志強在王府園附近指認事發(fā)現(xiàn)場。
第二天一早,挎著刺刀、手握機槍的日本兵就涌進了巷子。
常志強的媽媽懷里抱著剛一歲多的小兒子??春⒆訃樀猛弁鄞罂蓿s緊給孩子吃奶,讓他不要哭。
此時,一個日本兵端起刺刀,直接戳向常志強媽媽的胸口,鮮血瞬間咕咕地流下來。她一個踉蹌,緊緊抱住孩子。
又是一刺刀。常志強的媽媽一頭栽倒,孩子摔落在地,哭聲更響了。
日本兵拿起刺刀,對著孩子的屁股就是一刺刀,然后順勢挑起,拋出去幾尺遠。
見狀,常志強哭喊著朝小弟弟的方向跑去。
他另外三個弟弟,有的抱住日本兵的腿,有的拽衣服,有的用嘴咬?!安灰廖覌寢?,不要戳我媽媽?!笨藓奥曇黄?。
然而,日本兵的刺刀又無情地刺向那三個年幼的弟弟……
眼看弟弟們和媽媽都倒在刺刀下,滿眼血肉模糊,常志強嚇暈了過去。
當常志強醒來時,日本兵已經(jīng)走了。媽媽躺在那里,血水把衣服都浸濕了。她還沒有死,但已經(jīng)說不出話,眼神直勾勾看著一個方向,眼淚不停地流。
常志強明白了媽媽的意思,跑過去把小弟弟抱過來,“鞋子踩在地面上都是黏的,到處都是血”。
一歲多的弟弟躺在血水中,鞋子襪子不知哪去了,在寒冷的冬日凌晨,小腳凍得通紅,哭聲越來越微弱。
此時,常志強的媽媽拼命掙扎,憑著最后一點力氣,把懷里的衣服拽開,要給最小的孩子再吃口奶。
小弟弟看媽媽把衣服拉開了,拼命鉆進媽媽的懷里。
“弟弟當時吃的也不是奶,媽媽胸口一直在冒血泡泡,奶和血都融在了一起?!背V緩姾髞砘貞?。
他趕緊上前用手捂住媽媽的傷口,對她說:“媽媽,你堅持一會,堅持一會,會好的?!彼@樣講著,媽媽慢慢閉上了眼睛,頭歪向了一邊。
常志強又去死人堆里找爸爸。他看到爸爸屈腿跪伏在地上,立馬撲了過去,一邊呼喊著:“爸爸,爸爸!”結(jié)果爸爸直接倒了下去,背后棉袍上的槍眼露了出來……
后來,常志強和幸存的姐姐輾轉(zhuǎn)躲到了難民區(qū)。他們還回事發(fā)地找過爸媽和幾個弟弟的尸體,紅十字會收尸的人說:“當時有一對母子的尸體,小孩子還趴在母親身上吃奶,兩人凍在了一起,分都分不開?!?/p>
父親哭著說:“那一定是我那可憐的媽媽和小弟弟……”
證人常志強
那個血淋淋的早上,9歲的常志強眼看著一家6口人慘死在日軍刀槍下。這段痛苦的記憶,他當“秘密”一樣藏在心底半個多世紀,不敢去觸碰。
“爺爺奶奶被日本兵殺害,是我們當時知道的所有內(nèi)容,”常小梅說,“因為媽媽不讓我們兄妹打聽這件事,怕爸爸難過?!?/p>
·常志強和妻子早年合影。
在年少的常小梅眼中,爸爸常志強是一個嚴肅的人,有時甚至稱得上“冷漠”。
有一年冬天,南京下了很大的雪,常小梅跟爸爸走路去新街口的親戚家。不知走了多久,她的鞋子都濕透了,感到有些委屈:“爸爸,我的鞋子濕掉了,你能不能背著我走?”
常志強沒有回應(yīng)女兒的要求,只是說了句“馬上就到了”,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常小梅就一路哭著跟在父親后面……
平日里,常志強始終與人保持著一定距離,警惕所有人,哪怕是自己的親人。
用常小梅的話說,“他好像一輩子沒學(xué)會笑”。
·常志強一家合影,前排左一為常小梅。
1985年8月15日,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建成開放。常志強很想去看看,但還是放棄了。“我不想去,一到那里就會想起遍地的尸體,滿眼的血腥,實在不想去回憶?!?/p>
從1997年起,常志強終于打破沉默,開始向世人講述那段讓他痛徹心扉的苦難遭遇。
每次講,他都聲淚俱下,聽的人也跟著一起哭。
2006年,美國導(dǎo)演比爾·古登泰格拍攝紀錄片《南京》,請常志強來講述。翻譯先是聽了常志強的經(jīng)歷,哭得泣不成聲。等古登泰格聽到以后,也開始哭。旁邊攝像的人也在抹淚。
·常志強在紀錄片《南京》中講述當年的慘痛遭遇。
有一次常志強在央視錄節(jié)目,負責采訪的主持人根本控制不住情緒,眼淚啪啪啪地往下掉,補妝了3次才完成錄制。
紀念館門口那尊講述常志強遭遇的《最后一滴奶》雕塑前,也留下了無數(shù)眼淚。
日本東京芭蕾舞團團長有一年到紀念館參觀,走到雕塑前,駐足片刻,突然跪下來,邊哭邊開始祈禱。
·參觀者在《最后一滴奶》雕塑前。
2014年2月27日,對常志強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
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通過決定,從2014年起,每年12月13日設(shè)立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這也意味著,他的個人記憶,連同南京城的記憶,一起上升為國家記憶。
這些年,常志強幾乎把紀念館當成自己的“另一個家”。他經(jīng)常一個人跑到紀念館,摸著“哭墻”上那些遇難者的名字,一待就是好久。
“沒有墳,也沒有墓,那個地方就應(yīng)該是他親人所在的地方,他就是去訴說訴說?!背P∶烽_始理解爸爸。
·常志強站在“哭墻”前。
“被保護”的常志強
2014年8月15日,常小梅第一次陪爸爸參加幸存者聯(lián)誼活動。在南京虹橋飯店,剛一出電梯,等待的記者立馬圍了過來。
常志強一把抓住女兒的手,對她說:“你不要走啊?!?/p>
“那眼神我從來沒見過,是乞求,是信任,更是依賴。”那一刻,常小梅覺得爸爸真的老了。
從那時起,常小梅開始慢慢理解“幸存者二代”這個角色。
平時常志強在外面講述歷史,回到家就閉口不談。常小梅知道,他是不想讓兒女們承載那種痛苦??伤约褐v一次哭一次,結(jié)痂的傷疤反復(fù)被戳破。常小梅不忍心。她知道,到了自己要走到臺前的時候了。
此后常志強參加各種證言活動,常小梅都陪在身邊。她在陪伴,也在記錄,記錄下那些爸爸從來不會主動跟她講起的慘痛經(jīng)歷。
·常小梅和常志強一同參加“家祭”活動。
2017年,89歲的常志強腦梗了一次,說話不再利落。2020年之后,他的雙腿已經(jīng)難再伸直,走路都困難。常小梅幫爸爸“擋掉”了很多采訪,自己扛起了這份家族記憶。
有一次在火車上,坐在對面的一個小伙子知道常小梅來自南京后,問了一句“當年南京真的死了30萬人嗎?”
常小梅很吃驚,中國人都能提出這個問題,那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并不了解真相。她開始寫作《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常志強的生活史》,并于2019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分為中日英三個版本,希望讓更多人了解真相。
·常志強捧著女兒寫的書。
這些年的8月15日和12月13日,常小梅索性不提醒爸爸,家里也不開電視,“不想讓他看到新聞”。爸爸保護了他們那么多年,她現(xiàn)在想要保護爸爸?!八幸粋€不幸的童年,我希望能給他一個幸福的晚年?!?/p>
·在子女的支持下,常志強晚年開始畫畫。
截至2022年12月5日,登記在冊的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在世的僅剩54位。幸存者在“凋零”,但傳承記憶的后代們越來越多。
今年8月15日,首批共13名“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傳承人”獲得認證,意味著幸存者后代正式接過傳承歷史記憶、傳播歷史真相的責任。
無數(shù)個“常小梅”開始上崗,播撒這份記憶的種子。
今天的燭光祭活動,常小梅照樣不打算帶爸爸參加,她要帶上自己的兒子。幸存者二代、三代、四代,接力棒要一直傳下去。(陳佳莉)
總監(jiān)制:呂 鴻
監(jiān) 制:張建魁
主 編:許陳靜
編 審:蘇 睿
(文章未經(jīng)授權(quán)不得轉(zhuǎn)載,轉(zhuǎn)載請加微信“HQRW2H”了解細則。歡迎大家提供新聞線索,可發(fā)至郵箱tougao@hqrw.com.cn。)
責任編輯:Rex_14